把名字写在水上 —— 舒群的《这一代人》与鞍钢

卜庆祥

他被那片热土上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经纬交织形成的钢铁工厂所吸引。他在钢都辛勤地采集花粉,酿蜜却在另一座城市。进进出出,来来去去,断断续续,他似乎就是为了完成一部力作而来。摆放在新中国工业文学书橱上的《这一代人》,从酝酿、落笔、杀青至装订成书,雨打风吹将近十年……

1953年3月,由全国文协动员的两批作家,分头下到了工厂、农村、部队基层一线。其中,第二批下厂、下乡的作家中,就有舒群。

这时,40岁的舒群的最新身份是中国文联副秘书长、中国作家协会秘书长。在1949年3月的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上,被选为第一届中国文联副秘书长的还有黄药眠、周巍峙、陈企霞三位。同时当选的还有秘书长沙可夫,副主席茅盾、周扬,主席郭沫若。

按照组织安排,舒群离京来到钢都鞍山,在鞍钢大型轧钢厂挂职工地党委副书记。在给巴金的一封信中,表达了对作家艾芜在鞍钢体验生活的羡慕之情。

在鞍钢期间,深入生产生活一线,舒群掌握了大量鲜活的工业建设创作素材。

也就是从这一年,舒群开始创作反映新中国工业战线题材的小说《这一代人》。从某种意义上,《这一代人》堪称新中国当代文学中工业题材的铿锵之作。

钢铁洪流的瑰丽图景给作家烙下的印记是强烈的。

1954年6月,短暂休假回京的舒群,仍然被那片热土上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经纬交织形成的强大磁场所吸引。在《人民文学》编辑部,他给编辑们讲鞍钢的厂长、鞍钢的劳动模范孟泰,讲只争朝夕的社会主义建设和钢铁工人的忘我精神。“……宽肩,方脸,重眉,一双不大的眼睛看人时灼灼闪亮,时常面露微笑……说话声音不高,嗓子稍微有点沙哑,他从容不迫,娓娓而谈,时时伴以手势……他给我们讲鞍山的厂长们,讲老孟泰,同样富有吸引力。小说家有的会写不会讲,舒群属于会写又会讲的人”,涂光群在《五十年文坛亲历记》之《舒群的“寓言小说”》里这样写道。

共同参加过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女作家草明,忆起舒群,也对他的语言魔力印象深刻,“原来舒群是个很健谈的人,有时讲点幽默的故事,并自己饶有兴趣地带头先笑。一般爱说幽默故事的人是自己不笑让别人笑的,由此可见他真心实意地被幽默故事所陶醉了。”

1954年这一年,舒群都在夜以继日地伏案写他的小说《这一代人》。

作家计小为在《忆舒群》一文中,回忆了自己的父母与舒群的一段交往。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舒群来到鞍钢,深入生产一线蹲点搞创作。当时,计小为的父亲计明达担任鞍钢基建系统土建工程公司和炼钢建筑工程公司第一任经理兼大型轧钢工地的主任,是此项巨大工程的前线总指挥。

大型轧钢厂是苏联援建项目,与同时在建的无缝钢管厂、炼铁七号高炉并称“三大工程”。举国关注,万众瞩目,建设工作繁重而光荣。

从哈尔滨到上海,从上海到延安,从延安到北京,而从北京到鞍山,经受过战争长期严峻考验的舒群,开启的却是一次非同以往的文学之旅。

他与计小为的父亲朝夕相处,艰难与共,担任大型轧钢厂工地的党委副书记。

计家住在台町。

彼时的台町街道整洁,植被茂盛,环境幽雅,一栋栋小楼鳞次栉比,有游泳池、电影放映场、图书馆、公共食堂、篮球场……服务设施完备。援建鞍钢的苏联专家团队也居住在那片地处市中心、毗邻公园的山坡上(不久,大批苏联专家又搬至特意为他们新建的东山公寓,即现在的鞍钢东山宾馆。在东山公寓现场施工的正是计明达统领的土建工程公司。鲜为人知的是,他们还在台町地区修建防空洞,就在苏联专家公寓旁边,在一座高地炮台下,有一段地道,土建工程公司整修作业一个出入口,又将地道延挖至二一九公园,在台町和二一九公园各设一个出入口。现仅东山宾馆尚保留部分遗迹。)

舒群也住在台町——现迎宾馆对面的一间房子。不过他是“光杆司令”一个,妻儿还没到鞍山。一天,计小为跟着父母去舒群的家串门,见他正伏案疾书。这是计小为第一次见到仰慕已久的大作家。

后来计小为听人说,独居小楼的舒群,除了去工地上班就是把自己关在家里写作,饿了就去公共食堂吃一口,连周末的电影也不去看,舞会更不会参加;距他家几步远的东山公寓熙来攘往,是一个热闹的场所,却似乎与他无关,生活过得像一个与世隔绝的苦行僧。

在计小为的眼里,父亲对大作家关怀备至、体贴入微:安排司机每天早晚接送舒群上下班,还带着他在工地上跑东跑西,采访工人、干部和技术人员。

后来,舒群去了本溪,计明达知道他写作时离不开烟,又让沈乃然(本钢王文经理的妻子)给他捎去了好多条香烟。舒群将之视作老友间的安慰,更是一种弥足珍贵的道义。

多年以后,舒群曾对计小为说,你的父亲与我友谊深厚,他讲道义,支持我搞创作,帮助我写出了《这一代人》,我感激不尽。

舒群热爱生活,热爱工作,无论身处怎样的环境,他总爱微笑,皱着眉头微笑,总是若有所思,像一位老练的、深沉的前辈。

鞍钢“三大工程”竣工投产,舒群和计明达也各奔东西,但两人筵席散了情谊不断。舒群每次从本溪回到北京,必见计明达。有次来访,进门就嚷着讨酒喝。舒群爱吃北京烤鸭,计明达夫妇就请他去王府井的全聚德烤鸭店。

在生命的最后十年,舒群身体十分虚弱,只可躺卧,蹲下便不得站立,站立时头晕目眩,痛苦万状。

不过,对计小为来说,对舒群的美好印象没有因岁月的更替而发生丝毫改变。

“他有一副太阳晒黑了的脸,一双熬夜熬红了的眼睛,许许多多的长期斗争和多种折磨的皱纹;刚过四十岁的人却显得近五十岁的老相。谁都知道工地主任的担子,是不容易担的。谁担它,谁才能知道它多么重。整个现场上千万吨钢筋和混凝土所建筑的基础,都好像直接建筑在工地主任的肩膀上似的。可是不管它有多么大的压力,工地主任必须挺得住,挺直他的背,挺出他的胸膛,挺稳他的脚跟……”

“吉明就是用这种姿态接的火警电话,披上衣服,像在妻子睡梦里失了踪的。所谓每天八小时的工作制,其实上班时间至少要在十一小时,即使他下了班,人回到家里,而心仍悬在工地;即使躺在床上睡着了,也免不了梦忧,或电话找,所以睡也睡不稳,可以说他一天工作二十四小时,没有一点儿安宁的时刻。”

小说《这一代人》中所描写的“吉明”就是被作家舒群“改头换面”的计明达。吉明即计明达。虚拟世界里“吉明”的名字来自真实生活中的计明达——去掉了“达”字,保留了“明”字,又将“计”字的谐音字“吉”字替换了上去。

正如计小为在《忆舒群》一文所写,在舒群的长篇小说《这一代人》中,每个人物形象的塑造都虎虎有生气,展现出新中国第一代钢铁工人战天斗地的英雄气概。

计明达本名戴秉公,1910年8月生于遵化,1931年考入天津河北工学院土建工程系。妻于立娟,出于工作需要,后亦改名文玉。

作为基本建设工地上的主将,计明达在鞍钢整整奋战5年。1954年底,基建系统划出鞍钢,计明达先后任“鞍建”公司副经理、本溪分公司经理、鞍建包钢第一副经理。1957年末,国务院到东北局选调干部,计明达受任国务院科学规划小组组长,多次跟随周恩来、李先念、李富春赴长江三峡规划考察水利工程。聂荣臻组建国家科委,计明达又出任科委规划局局长、条件局局长。后调任国家司法部任计财司司长、副部级咨询委员会副主任。

1956年10月,写作进入疯魔状态的舒群来到本溪,入住苏联专家招待所(现本钢宾馆)继续《这一代人》的创作。

舒群之所以到本溪去,是因为那里有几个似可以为他遮风挡雨的人:前文提及的计明达、王文,还有石光。

王文,“闯关东”第二代,1912年12月生于吉林大赉县城大户人家,曾赴北平东北光复中学读书,后东渡日本,考入明治大学。在新中国的钢铁战线,王文纵横驰骋二十余载,堪称一员猛将,为新中国钢铁工业立下汗马功劳。

1955年1月,时任“鞍建”副经理的王文与计明达调往本钢任职。1956年,“鞍建”副经理兼本溪分公司经理的王文已转任本钢经理,计明达兼任本溪分公司经理。时任本溪市委宣传部部长石光(后与王文成为儿女亲家)与舒群都曾是延安的文人作家,交谊深厚。据舒群的夫人夏青说,1989年8月,舒群在生命弥留之际,多次呼喊石光的名字。王文的夫人沈乃然曾在鞍山市任文化局副局长,与出身梨园的夏青情同姐妹。

反复思量,再三斟酌,将诸多因由归结起来,舒群来到山城本溪。

已任本溪市文化局局长的沈乃然,得知小姐妹夏青将来本溪,特安排评剧团派人赴京相迎。舒群夫妇一到,就被安排住进了本钢迎宾馆,后又搬到一栋独门独院的小楼。老朋友之间,逢年过节互相走动,家庭互动来往不断。

舒群以作家求之不得的状态,以鞍山、鞍钢为背景完成了他创作生涯中最重要的作品。

这部素材搜集在钢都鞍山、构思写作在钢城本溪的长篇小说《这一代人》,更加坚实地奠定了舒群在新中国当代文学史中的地位,所产生的影响甚至超过了他1935年的成名之作《没有祖国的孩子》。

1957年底,《这一代人》终于搁笔——从1953年至1957年,历时四年还多。

但是,长篇小说《这一代人》的出版却一波三折。

1958年1月,上海的大型文学期刊《收获》拟在第一期率先发表这部长篇小说。

正当《这一代人》即将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付梓成书时,却又作罢(《这一代人》的稿费都预支了);舒群被安排在本溪钢铁公司第二炼钢厂担任党委副书记一职。与在鞍山的一瞬间不同,在本溪,舒群工作生活了21年。

1958年的2月初,舒群收到上海《收获》杂志的退稿信。

1962年8月,舒群历经数载完成的长篇小说《这一代人》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小说分为《夜里》《第二天》《风风雨雨》《雾中》《星》《天外》《晴》《天明前后》8章,共计23万7千字。印数10000册。

这部新中国当代文学中较早的工业题材小说,“以一个工人出身、刚出大学校门的女青年技术员参加工业建设为经,展开了对我国社会主义建设初期工业战线生活的描写。它用形象说明了这一时期新中国建设工程的艰辛,描绘了肩负着艰巨任务的新中国工业建设者——工地上的党委书记、总工程师、工地主任、技术员、工人、广播员、通讯员等的英勇奋斗,刻画了他们的性格和心理,歌颂了他们在党的伟大光辉照耀下的战斗生活。作品还生动地反映了苏联专家忘我地帮助我国进行建设的国际主义精神”,从酝酿、落笔、杀青,直至装订成书,雨打风吹将近十年。

舒群一生仅写过两部长篇小说。以抗美援朝为题材的《第三战役》是为首部。

1950年11月,舒群以战地记者的身份奔赴抗美援朝第一线,在39军116师部工作;他下到团,下到连,爬山路,穿密林,大地的庄稼已经长起来了,头顶有敌机在盘旋,只能在青纱帐里潜行。在战火纷飞硝烟弥漫的前线,他搜集了大量的鲜活素材,回国以后,以师长汪洋为原型、以116师的英勇事迹为蓝本,创作了长篇小说《第三战役》。

可惜,《第三战役》的手稿佚失。

1981年4月8日舒群于北京的寓所为《这一代人》的再版所作的《自序》中写道:

“……《这一代人》幸,尚活人间,而被作者连累,多受委屈……本书写作,费时较长,从1953年起,1957年始成。其间,曾部分或全部先后刊于《人民文学》《收获》杂志,由于读者和评论家的反映,上海海燕电影制片厂和天马电影制片厂同意改编电影,意外残存两厂一批信件,其中以赵丹同志为此做出努力的手迹,尤为可贵。如有机会,我将为这青年时代的挚友写一篇悼文。同时,各出版社也争相约稿出版,可谓极盛一时矣。最初,准备交给中国青年出版社,而人民文学出版社一再索稿,才不得不予以转让……”

舒群在鞍山驻足的时间不长,进进出出,来来去去,断断续续,但却掘取了品位奇高的富矿。

粉碎矿石,配入燃料、助熔剂,进行烧结,脱氧、脱硫、脱磷,提炼铁元素,吹氧炼钢,加入合金……最终,在舒群的笔端,冶炼出沸腾似泉、奔流如瀑、太阳般辉煌灿烂的铁水钢花。

链 接

舒群(1913—1989) ,满族,出生于阿城(现哈尔滨市阿城区),本名李书堂,曾用名李春阳、李旭东、李凤文、李邨哲。

1932年开始为“第三国际”工作,1935年在上海加入左联。1937年做过朱德总司令的秘书。1940年至1945年在延安,先后任“鲁艺”文学系教员、主任,《解放日报》文艺副刊主编(协助毛泽东筹备召开延安文艺座谈会,草拟参加座谈会人员名单。毛泽东致信舒群:“前日我们所谈关于文艺诸方针问题,拟请代为搜集反面意见(各种各色),如有所得,请随时示知为盼!”);1945年抗战胜利后,历任东北大学副校长,东北电影制片厂厂长,东北文联副主席;新中国成立以后,相继担任过中国文联副秘书长,中国作家协会秘书长,中国作家协会顾问,《中国》杂志主编等职务。

1935年开始发表作品。曾用笔名“黑人”。“舒群”是发表第一篇小说《没有祖国的孩子》后,沿用终生的笔名。主要作品有:《这一代人》《没有祖国的孩子》《秘密的故事》《崔毅》《我的女教师》《毛泽东故事》。

舒群的第二任妻子张蕊华,评剧演员,曾用艺名“筱葡萄红”,后舒群将之改为“夏青”。二人1948年于沈阳完婚,育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李霄平、李霄明、李双莉。

父亲留在次子李霄明记忆中的印象,“始终是一扇高大而紧关的门,威严多于安全”。

李霄明在纪念舒群诞辰100周年的文章中这样写道:

“每每想起,每每想起祖辈们艰辛跋涉在回家之路,想起命运无常却无悔,想起岁月寒风吹变父母亲青春的面庞,想起那代人……他们内心都是简单的,单纯的,纯洁的。他们把理想放在生命之上,经过风雨的洗礼,最终回到了起点,回到了内心的平静、真诚、无私的本质。这就是父母和那一代人的幸福吧。正像诗人济慈的墓志铭——这里躺着一个人,他把名字写在水上。”

(本文选自作者《沸腾的生活》一书,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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