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国强
辽宁省传记文学学会会长;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报告文学奖)获得者。
在辽宁千山无量观正门西侧寸草不生的绝壁脑瓜顶上,一棵孤苦伶仃的矮小松树迎风斗雪耸立了五百多年,格外令人敬佩,它——便是可怜松。
五百年来,大自然几乎拿出十八般兵器,你方唱罢我登场,各自亮出绝招,一波一波围剿可怜松。
凶猛的狂风吼叫着疯扑过来,它们暴跳如雷、它们泰山压顶、它们孤注一掷——可怜松宁可折断腰、别断腿也决不后退半步,经过漫长而激烈的拉锯,总算站稳了脚跟。可怜松并非以刚对刚,而是展现以柔克刚的智慧。它并不挺胸迎战,而是以示弱的方式保存实力。俯首趴卧,任乱发和肢体朝一个方向歪斜,肚腹几乎贴在光秃秃的石岩上。枝条被“塞”进腋窝里,像爱侣缠绵。
可怜松身高才1.3米,胸径只有6厘米,零下30℃很快就会冻实心。当寒冷兵临城下,它居然以梦中笑醒似的乐观主义精神应对,借动物的“休眠战略”为我所用,调准生物钟,安心等待被春风唤醒。
夏日,上有炙热的阳光下有滚烫的岩石两面夹击,可怜松脑瓜顶上的绿头缨已经烤红,直径6厘米的树杆像伸进烤窑里,周遭都是滚烫滚烫的高温。皮焦了又恢复原态,体内的水分几近一次又一次烤干,再一次又一次恢复过来。岁岁年年,周而复始。
这位五百多岁的勇士,我们不知道它究竟撕碎多少劝降书,我们却看见,它依然昂首挺胸,傲然屹立。
上世纪八十年代暑假,我第一次见可怜松,为它了不起的精气神所震撼,“嗡嘤”一声拨动了心弦。此后我又多次见它,岁月仿佛为它施了永远年轻的法术,不曾在它身上刻下印痕。
它用纤纤细指弹响了风,像号召力极强的声母,大手一挥,一大群韵母迫不及待地快步跟上。
我在泰山松中看到了千山可怜松的傲骨。泰山松像军人整齐列队,可怜松独木成林、一人成队,独自面对一切,站在故里挺胸昂首。
我在黄山松中看到千山可怜松的立足绝技。黄山松的长脚趾会伸得很长很远,寻找有泥土的石缝安家。千山可怜松的故乡只有一道窄石缝,它没有别的选择,必须“削足适履”,即便把脚趾挤疼、挤变形、挤成片状,也要咬牙挺着。
我在长白山美人松林寻得千山可怜松天生丽质的芳踪。美人松的高颜值有两大惊艳之处,抢眼的靓丽皮肤和一头秀发。美人松的皮肤为霞晖色,仿佛是千山可怜松的放大版。狂风鼓大腮帮一吹,可怜松便叩首矮身甩发亮相。
海南加勒比松林常常会让我想起千山可怜松的“时装秀”。加勒比松林站在南国的平地上整齐列队,一年四季只穿一套老旧的绿装。千山可怜松的着装始终在追逐季节时尚,春着嫩绿,秋穿淡黄,冬季则披上雪袍大氅。独领一峰风光,独拥一方舞台。
可怜松是数学家,灵活应用减法。通过减饮食、减体重、减身高,卸掉所有能卸掉的负担、轻装上阵,来对抗饥饿、极寒、极热,以及狂风雷电雨雪冰雹。
可怜松是哲学家,弯直刚柔伸屈高矮粗细长短宽窄,都是它的必修课。 否则,它不可能在绝境中从容存活。我看见它在风中向天举拳却未折枝,我看见它在雨中倒立“拿大顶”又恢复原态,我看见它挺直的脊梁忽然弯成一张柔软的弓……无论何时,它险中求稳、绝处逢生。
可怜松是谋略家。蹲在雾里隐面沉思,为即将动笔的下段华章打好腹稿;借雨洗去征尘,让每个毛孔都伸出舔食营养的舌尖;把猛烈的狂风当考场,要求全身所有器官都交上优异答卷。
可怜松也是出色的军事家。五百多年,有73个属的物种消逝,至少有700多种植物消失,人类又消亡了多少个王朝,可怜松总能找到最佳决策,战胜疯扑而来的对手,确保自己延年益寿。
可怜松终是一位坚持理想信念不动摇的践行者,纵有千难万险,也要一条路走到头。
我很好奇,可怜松命扎在一条冰冷的石缝间,什么养料都没有,它靠什么奇迹般地生存呢?一场已经持续五百多年,不知还要持续多久的生存大战,如果没有后勤补给,这仗还怎么打?
后来我才知道,可怜松貌似弱小,只是外在的表层现象。实则腹有诗书,学有所用。天上来的雨雪,风儿送来的碎屑或尘土,都是它的美餐。它还掌握了一门科技含量很高的绝活,它在自己的根部分泌一种酸性物质,通过溶解岩石中的微量元素,腐蚀石头的表面,使其化为养分被自己吸收。
五百多岁的可怜松仿佛服用了长生不老药,而今仍是娃娃脸孔、孩童体态、活力四射、年轻如初。遥想几百年后、或者几百年前,一样年轻,真是奇迹。我想,它应该列为如何在恶劣环境下生存和续命的标本和重大课题。
其名也耐人寻味:谁人起名“可怜松”已无可考、不重要,关键这名字以善良为船。如果我来起名,我会叫它顽强松、英雄松、好汉松、无敌松、不老松、常胜松……退而求其次,即便从哲学角度切入,我宁愿将“可怜松”的名称五五开,一半是谦虚,一半是壮举。
可怜松是一道堪比高深的谜题,无人能猜出谜底。每一次拜谒可怜松我都会思考同一个问题,莫非有谁故意躲在暗处设计了这道难题?
如果千山是一部交响乐,可怜松则是第一个音符;如果千山是一篇美文,可怜松则是起句;如果千山是一首诗,可怜松则是诗眼。我始终认为,大和巨只是事物的外表,精和优才是挺直脊梁的后盾。“可怜”二字是前人强加的,并不影响它“一览众树小”。如果也像举重或拳击运动员按体重划分“级别”,赛跑或游泳运动员以“时间短”为优胜,谁能否定千山可怜松不是世上稀有的佼佼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