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者任旭平访谈人全媒体记者王尤
103岁的父亲是贯穿我一生的精神指引。
父亲生于上世纪二十年代,他的经历与时代的巨变紧密相连。从童年时起,父亲就总在讲述一些他深切怀念的人和故事,关于家乡、关于岁月、关于战争,让我在讲述中触摸历史的温度。
如今,父亲虽已百岁高龄,却依然保持着朴素勤恳的生活习惯。他在台町的老宅住了70多年,至今仍亲手打理院子,种菜养花。黄瓜、茄子、青椒、西红柿……四季轮换的菜园,让他的晚年生活格外充实。后来,我也接过了这份劳作。父亲总说,自己种的菜吃着放心,不仅因为绿色健康,更因为劳动本身让人踏实。
他的一生,既是为革命奋斗的一生,也是言传身教的一生。他的信念、他的坚持,无声地影响着我们,代代延续。
从警卫员到情报员
父亲的一生可以用几个关键片段勾勒:抗战时期在延安从事外事工作,解放战争期间参与密电码破译,抗美援朝时负责防空警戒。父亲原名曲河禄,9岁起就在家乡小学接受抗日爱国教育,经常参加抗日宣传演出。他出生在河南偃师西宫底村,哥哥曲河图是国民党第十五军军官学校通信员。
“校长和副校长都是地下党员。”父亲回忆道:“哥哥和他们关系很好。校长的弟弟杨宪吾是延安抗大教员,1938年春天来信说,如果家人想参加革命可以找他。我就带着这封信去找八路军的。”
1938年11月19日,16岁的父亲抵达延安。没想到第二天清晨便遭遇了日军空袭。他回忆说:“那天刚下了一点小雪,早上大约六点半,敌机突然飞来轰炸。宝塔山上的大钟敲个不停,发出紧急警报。我身边一人头部中弹,当场倒下。这次空袭共造成四十多人牺牲。”
初到延安,父亲被分配到抗日军政大学四大队担任通信员。半年后,由于工作出色、反应机敏,被调入八路军总政治部警卫班,担任副主任谭政的警卫员。在父亲记忆中,谭政是个“工作狂”——每天开会、看文件、学习,很少休息,从不摆架子。他常和百姓交谈,了解生活状况,既严谨又平易近人。
1941年初,在给谭政当了两年多的警卫员后,将近20岁的父亲深感自己文化水平不高,很想继续到学校学习,便向谭政说起了心里话:“首长,我在家乡上过小学,但是因为家庭困难没有毕业,延安有这么多学校,我想到学校继续学习。”
谭政一听,爽快地说道:“你想到学校里学习这是好事,可你要到哪个学校呢?到中央党校吧,你不够资格,到抗大吧,你年龄太小。你自己想想,该到哪个学校里去学习呢?”父亲早已想好,便回答道:“我想要到延安大学中学部去学习。”谭政一听,点点头:“那好吧,我让组织部同志给你写封信,你就拿着信去吧。”于是,父亲拿着介绍信,来到延安大学中学部学习。在中学部初中班,父亲进步很快,第二年就入了党,不久还当上了班长。
1943年秋,父亲受党组织派遣前往陕甘宁边区政府保安处情报训练班学习。不久,他被调往边区政府交际处工作。父亲回忆:“那时的交际处其实就是边区政府的‘外交部’。党中央为我们定下了‘来则欢迎,去则欢送,再来再欢迎’的接待原则。表面上是接待,实际上还承担着对来延安的特务、敌对分子的监视与斗争任务,是一场无声的较量。”
为了保护身份,组织上让他更改名字。他说:“我来延安是为抗日救国而来,就改姓‘任’吧,‘敏’代表机警、反应快,‘坚’意味着对革命的坚定信念。”
交际处的工作远比表面看上去复杂。在热情接待各路宾客的同时,父亲和同事们要暗中识别并应对那些伪装成宾客的敌特分子。交际处不仅配有一个警卫班在门口站岗,还有一支秘密盯梢小组在外围活动,防止敌情渗透。
作为服务员,父亲深入国民党高级联络官内部,身份实为特工。在国共合作的表象之下,是一场你死我活的隐蔽较量。父亲逐渐发现,对方实为军统特务,表面上来谈合作,实则暗中搜集延安情报。为了掌握情报,父亲每天细致收集对方办公室纸篓中的废纸,仔细拼接,分析其动向与意图。每一个不起眼的细节,都是斗争的战场。
父亲发现,这两个特务在外出时会把发报用的密码本锁在特制的箱子里,如何才能窃取到密码本呢?父亲开始留心观察。国民党联络参谋的反侦察能力强,父亲用手指着水杯说:“他们平时对东西的摆放都有记号,比如水杯把手的朝向。而在每次出门时,他们都是倒着向门外走,同时还用扫帚把脚印扫平,窃取密码难度很大。”
“1944年初夏的一天,经过严密的策划,趁两名联络参谋赴宴的机会,我方情报人员顺利地打开了藏有密码本的铁箱。我们没有照相机,只能用笔抄写,负责抄写的有三个人,我是其中之一,我们将全部密码都抄了下来。可是一位抄写人员不小心将铅笔掉在密码本上,留下一个铅笔点,用橡皮擦掉会留下痕迹,于是决定不擦。可惜,这个小小的铅笔点还是被特务发现了,之后他们的密码本便随身携带了。当然,他们害怕军统追究,没敢向上汇报。”
入朝作战
1947年冬天,父亲被调任到独立第八师司令部,担任政治协理员。1949年1月,北平和平解放后,独立第八师改编为公安第一师,主要负责中央和国家机关的警卫任务。
朝鲜战争爆发后,1952年11月,公安第一师奉命接替在朝鲜参加抗美援朝的公安第十八师,部队在朝鲜主要承担的是地面防空监视任务,设立在公路和铁路沿线的“防空哨”就是其中的重要一环。父亲回忆:“在设置防空哨之前,志愿军大量运输车辆白天行驶时常遭敌军空袭,严重影响了物资补给。后来,志愿军总部决定全面部署防空哨,情况才得以改善。”
防空哨的设立十分密集。一级公路和铁路上每公里设三个观察组,每组两人;二、三级公路则每两公里设三个组,任务相同。白天,车辆停止运输并进行隐蔽,只有夜间才开始转运物资。监哨一旦发现敌机接近,就朝空中鸣枪三响,警示车队关闭车灯并减速行驶;敌机离去后,再鸣一枪,解除警报。
但很快,敌军发现常规空袭难以摧毁志愿军的运输线,开始改用新手段。他们将装满三角铁钉的汽油桶空投至公路,三角钉无论如何落地,总有一角朝上,用来扎破车胎。战士们只能用扫帚把钉子清理到路边,保障车辆安全通行。
敌人随后又投放蝴蝶弹,这是一种落地后不会立即爆炸的炸弹,专门等车辆或行人路过时引爆。为此,官兵们想出办法:用一根七八米长的木棒,两端系上长绳,两人各拉一边,在公路上慢慢前行,一旦触及蝴蝶弹,就能在无人靠近时引爆,确保安全。
身为公安一师文化科科长,父亲还需要经常带领文工队深入前线哨所,慰问演出。在朝鲜战地两年半的过程中,敌机的轰炸时有发生,无论是在赶往哨所的途中,还是演出进行中,文工队随时面临危险。他们分成多个组,延着朝鲜公路线的哨所和分队演出,有时候是白天演出,有时候是夜间演出,并与哨所战士同吃同住同执勤同劳动。这样的演出是冒着很大风险的,在一次突袭中,文工队队长不幸牺牲,还有一位队员也牺牲在眼前,父亲也险些遇难。
住在台町
随着父亲工作调动,我们全家从大连来到鞍山后,最早在新台町住过大半年。父亲当时在中国人民公安部队辽宁省总队鞍山第四支队担任团政委。台町里当时驻扎着不同部队的军人家属,包括警备区、高炮一师和公安鞍山第四支队的部分人员。
刚来时,组织上安排我家住在友谊街43号,就是如今的小一楼。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鞍山作为东北重要的工业基地,驻扎着包括高炮一师、公安鞍山第四支队、航空兵第一师以及工程兵等多支军事力量。这些部队驻扎在鞍山主要源于当时严峻的安全形势:一方面,敌特分子频繁对鞍钢等重要工业设施实施破坏活动;另一方面,东北地区面临敌机空袭的潜在威胁。作为“共和国钢铁工业的长子”,鞍钢在全国经济建设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战略地位,其安全生产直接关系到国家工业命脉。为此,国家不仅部署重兵加强防卫,还持续调配人力支援钢铁生产,以保障这一战略产业的稳定运行。
在鞍钢建设过程中,工程兵发挥了不小的作用。当时鞍钢的设备比较陈旧,仅靠鞍钢自身的维修和生产力量,很难在短时间内完成改造升级。工程兵能吃苦、技术强,参与了当时鞍钢很多基础建设和设备安装。就像老话说的“编筐织篓,全在收口”,工程兵在这些关键环节发挥了决定性作用。
东山宾馆附近有个总机班,设在小车库旁边。那里的通讯兵整天戴着耳机,夏天开着窗户,负责和部队保持联络。我小时候对这些习以为常,直到很大了才知道自己家属于“干部家庭”。有一次在部队,团卫生队的一位副队长和我闲聊,问我:“你爸是干啥的?”我随口说:“在鞍山一轻局或者纺织局工作吧。”他又问:“那你爸工资多少?”我说:“155元。”那时我才隐约意识到父亲可能是个干部。
父亲老家在河南偃师,我小时候常跟他回老家。农村的长辈们没想到,我一个刚上一二年级的小学生,竟然会干农活。我会拿着铁锹种地,甚至能下到比我还深的井里掏下水井。那时候的下水井没有现在这么先进,我得穿着水鞋,顺着井壁的小梯子爬下去,把污水和垃圾清理出来,再运到院子里挖坑发酵当肥料。这些活我都干过,而且干得像模像样。
我刚上小学时,在原来的学校读了两年整,第三年因为适龄孩子太多,按片区调整,我被分到了胜利小学。那里的同学很多不是台町的孩子,有一次有同学来我家玩,还说:“我数过,你家是14个门的。”在家里,我也很早就承担家务。五年级时,每天中午11点半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淘米做饭。我会把米下锅,开大火煮开,再转小火慢慢焖,等父母下班回来就能吃上热饭。
童年趣事
在台町,部队子弟和支援鞍钢的老干部家庭经常串门,一起吃饭、聊天。不管大家是怎么来到鞍山的,只要住在台町,彼此都认识,关系特别好。那时候的台町,就像是鞍山最早的“社区”,邻里感情很深,甚至延续到下一代。我和我的同学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有的成了医生,有的是工程师,有的是警察、教练、厂长……
这种浓厚的集体氛围,很大程度上和部队的影响分不开。我童年的许多记忆都和部队有关——比如看电影,我童年的看电影记忆是在四支队的俱乐部,满墙都是壁画,画的是红军、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时期的军人形象,那些画给我留下的印象特别深。电影开始前,军人们还会拉歌,那种氛围特别感染人。
当时管理游泳池的是一位战士,我们都叫他“白叔”。我们和他混熟后,有一次带班里同学去游泳池游泳,同学兴奋得穿着衣服和凉鞋就直接跳下去了,那时候池子里人挤人,像下饺子一样,但也特别开心,觉得游泳池就是天堂。那时候,学校老师为了防止同学们野浴发生危险,天天检查谁去游泳了,只要用指甲在皮肤上一划,有白印子的肯定游过泳,一抓一个准。
部队的生活条件比外面好很多。我家旁边住着一位京剧团的老演员,每次见到父亲,他都会提起当年文艺团体最重要的一件事:去四支队慰问演出。他说,去部队演出时吃的特别好,大碗羊汤、大个馒头,管够!那时候部队有自己的农场,自给自足。
父亲曾经在东山宾馆科技馆负责搞“三打三防”教育展览。“三打”是指打飞机、打坦克、打空降,“三防”是防原子弹、防生物武器、防化学武器。这个展览做得特别逼真,用了电声控制技术——飞机轰炸时能模拟爆炸声,救护车来时会响起警报声,连爆炸的光效都能模拟出来。那时候的小孩觉得打仗很刺激,因为我们从小在军人圈子里长大,对战争没有恐惧感。但大人们不同,他们经历过战争,知道战争的残酷,虽然不惧怕,但也明白战争离我们并不远。
那时候的老一辈,个个都像传奇人物。比如鞍山军分区司令魏振华,性格豪爽,见孩子就喜欢掐一把脸蛋。我还记得经常在澡堂子碰到他,一遇见孩子就开怀大笑,那种热热闹闹的氛围让人怀念。
1976年年末,我收到了入伍通知书,踏入军营,离开了台町。从1977年到1981年,这四年军旅生活对我来说意义非凡。我一直生活在军人家庭,从小耳濡目染,对军队的纪律、荣誉和责任有着天然的认同感。1981年退伍后,我被分配到鞍山市化纤毛纺织总厂工作,做了一名普通工人。因此我又重新回到台町,一直陪伴在父亲身边,每天和他一起在院子里转转,一起在地头忙活,听他讲年轻时的事,讲他当兵的岁月、工作的经历,讲他那些年见过的人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