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忠民
村里最大的铁锅在我们家,它踞于堂屋一侧的土灶台上。大敞的锅口,黝黑深邃的锅底,整日注视着我们来来往往,锅沿裂着三道闪电纹,像百年老树的年轮,刻着我们一家人的岁月时光。
这口大铁锅是我们一家十口人最可信赖的伙伴。
每天天不亮,大铁锅就开始了它的繁忙。姥爷踩着露水拎回满满一土篮子的土豆、豆角、苞米,裤脚湿透,糊满黑泥。姥姥蹲在灶前添柴,红红的火舌拱着锅底,把她的白发染成条条金丝。铁锅里的油星很少,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土豆、豆角、苞米在经受着热浪的洗礼,我和四个哥哥还在长长的土炕上蜷成虾米,蒸气在小小的茅草屋里缭绕着温暖。
比灶台高半截的咸菜瓮,蹲在灶台旁边,腌萝卜透着酸爽,妈妈切咸菜条的动作大刀阔斧,“咔嚓咔嚓”声里混杂着妹妹奶声奶气的话:“妈妈又给我们切金箍棒喽!”
爸爸担回来的山泉水清洌洌地涌进瓦缸,直到满沿,成了一面大镜子。
除了土豆、豆角、苞米一锅出外,我们家的大铁锅永远盛着稀溜溜的苞米粥、酸菜大饼子、挤挤挨挨的地瓜……虽然都是些大路货的饭食,但我们总能吃出不一样的味道。苞米 子金灿灿的浪头在大铁锅中起起伏伏,黏稠成粥的同时,在锅底凝结下坚硬的锅巴,那是我们的最爱。哥哥们你争我抢,用锅铲费力地铲刮,那锅巴还带着炭火的余温,塞进嘴巴烫烫的,嚼出脆脆的声响,带着铁锈味道的焦香在口腔弥漫。我把一大片锅巴举过头顶,对着阳光,让骄阳把它照成琥珀,然后“啊呜”一口丢进嘴里,眯着眼睛,咀嚼着。
我们常常把锅巴揣进裤兜,洇出圆圆的油印子也在所不惜。一边玩,一边掰下一小块塞进嘴巴,嚼出满脸的惬意。
时不时的,大铁锅还充当着娱乐道具。一次藏猫猫,大哥把我抱进锅里,让我趴着别动,然后合上大锅盖,其它几个哥哥开始到处找。我当然言听计从,屏住呼吸,那锅中的温暖让我美美地睡着了。直到一瓢凉水从头浇下,屁股底下火烧火燎,我才知道姥姥开始做晚饭了。哥哥们早被小朋友们叫到村外池塘摸鱼去了,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那年冬天特别冷,大铁锅在腊月里突然裂出一道半拃长的口子。姥姥急得直抹眼泪,姥爷背起受了伤的大铁锅,翻山越岭去镇上修补。我们兄妹六个挤在冰凉的土炕上,听着北风呼啸,心里比那黑洞洞的灶坑还幽暗空落。直到日落西山,姥爷才背着补好的大铁锅,提着一块洁白的大豆腐,脚步蹒跚地回来了。那天的晚饭,我们吃上了香喷喷的白菜炖豆腐,虽然肚子要撑破了,但煤油灯下的我,依然固执地捧着空碗,还要再吃。此时的大铁锅,泛着柔和的光,那道曾经的伤疤,几乎见不到了。
眼下,那口大铁锅已闲置多年,在老屋的屋檐下生着红锈,细绒般的青苔在那个曾经的缝隙里坚韧生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