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雨顺

老刘叔家的收音机挂在槐树枝上，像颗会说话的果子。鞍山广播电台的评书说到“且听下回分解”，满院子此起彼伏的叹气能把树梢的月亮惊个趔趄。我趴在父亲肩头数星星，听见电波里的锣鼓声混着露水，一滴一滴渗进布衫里。

七岁那年腊月二十三，父亲踩着没膝的雪壳子从镇上回来，怀里抱着个系红绸的方匣子。母亲把八仙桌擦了又擦，黄杨木壳子落在桌面时，竟比灶王爷画像还金贵。“小喇叭开始广播啦”，清亮的童声炸开满屋寂静，惊得窗台上的冻豆腐都颤了三颤。从此每天傍晚，孙敬修老爷爷沙沙的嗓音裹着柴火香飘出来：“孙悟空拿着金箍喽棒啊，就这个打啊，一只打到啊南天门……”听得金箍棒好像敲在搪瓷缸上，震得炕席底下的地瓜干直打滚。

我家的晚饭总比别家吃得久。母亲端着烀土豆进来时，鞍山广播电台的评书里正说到，岳家军四将八大锤里的金锤岳云。“这刘兰芳的嘴皮子，比咱家菜刀切酸菜还利索。”父亲捧着海碗，眼睛却粘在收音机旋钮跳动的光斑上。等单田芳说《明英烈》常遇春枪挑铁滑车那夜，窗纸映着雪光，房梁上悬着的小筐跟着直晃悠。

最盼着周末午后，母亲会把电匣子旋钮调到鞍山台听戏曲。阳光斜斜地切进堂屋，电匣子里的胡琴声牵着母亲手里的针线在补丁上翻飞。我趴在她膝头，看碎布头里钻出的棉絮和电波里的水袖一起飞。忽然二黄倒板拔地而起，惊得芦花母鸡扑棱棱飞上柴垛，抖落的绒毛混着老生苍劲的唱腔，在光柱里打着旋儿。

春耕时节的雨来得急。父亲把收音机架在柜顶，雷声在远山闷吼，匣子里的京韵大鼓却愈发脆亮。母亲纳鞋底的手突然停住：“快听！《林海雪原》要唱到‘打虎上山’了。”雨珠子顺着她的蓝头巾滚落，在砖地上洇出朵朵墨梅。我蜷在炕角，看见杨子荣的马鞭劈开雨幕，和灶膛里蹦跳的火星子撞个满怀。

上学那五里山路，要穿过一道沟两片林。书包拍打屁股的节奏，总被张婶家的收音机打断。晨雾还没散尽，“一座座青山带笑颜”的歌声就撞上山壁，惊飞了偷嘴的麻雀。有回暴雨突至，我缩在磨坊檐下，听见电波里的郭兰英正唱“一条大河……”，雨脚砸在瓦片上“咚咚”地打着拍子。

年三十守岁，电匣子都在播春晚。马季的相声逗得灶王爷画像直颤，午夜鞭炮炸响时，炮仗的红纸屑与收音机的声音把正月染得火红。后来我去县城读中学，父亲用油纸把那台漆皮斑驳的红灯牌裹了三层。宿舍熄灯后，被窝里漏出的电波声，让我恍惚看见老家屋檐下的冰溜子，父亲正踩着雪回家。

去年清明回乡，老屋窗台上躺着台覆满灰尘的智能音箱。父亲划拉着手机屏：“现在喊声小度就能听戏。”可当山风掠过山林，我依然听见岁月深处的电波在响——嗒嘀嗒，嗒嘀嗒。混着孙爷爷的咳嗽，刘兰芳的醒木，还有五里山路上永远年轻的晨光。可惜的是那盏红灯牌早已卖了废品，父亲滑动着手机，手机的指向，早春的映山红正开得热闹。